体重秤上的数字对许多女性而言,远不止一个读数。它牵涉情绪,影响自我评价,甚至左右生活的掌控感。在追求"瘦"的道路上,一些人陷入了更深的困境——进食障碍(Eating Disorders)。进食障碍,是一种同时影响身体与心理的精神疾病,表现为一系列异常进食行为,如长期节食、暴食、催吐等。
进食障碍高发于 14-25 岁的年轻女性,女性发病率约为男性的 10 倍。大多数进食障碍患者并不是人群中的"胖子",可能是身边那些控制饮食的瘦削同事或社交平台上晒健康餐的女孩。
这次,我们深入对话了多位跨越 20~40 岁不同背景的女性,患病时间最长的一位达到 20 年。她们来自不同饮食文化的地域、不同经济状况的家庭,最初暴食的原因也不尽相同。体重,成了一个诅咒般的指标,衡量着她们的价值。讲出痛苦,是改变的第一步。
一切是从失控开始的。
最频繁的时候,小舒一天称重五六次,起床、上完厕所、催吐结束……任何可能减重的时刻都不放过。
去年期末备考,她忙于复习且吃饭不规律,一个月轻了 10 斤,为她打开了一种可能性。在这之前,她 172cm 的身高,体重 150 斤,是宿舍体重最重的人。
寒假时,她尝试一天吃一顿,甚至 3 天只喝水不进食。20 多天减了七八斤,但赶上过年,父母不让她再节食,走亲访友的宴席和丰盛的饭菜,让体重在三四天内涨了六七斤。
她开始催吐,催吐的衡量标准也是体重。直到体重和吃饭前差不多甚至更轻才会结束,"代表这一餐已经吐干净了"。一切可能让体重上升的行为都会引发她的焦虑,吃饭、没有吐干净、便秘 ...... 她开始失眠,整晚翻手机,看别人减得快,她对自己更不满意了。
在持续催吐下,今年开学时,小舒的体重已经减到 120 斤。她知道这是一种病,但为了瘦,她甚至能接受一辈子在暴食—催吐的循环中。她想继续减,减到 100 斤以下。
这场对"数字"的执着,很快带来回报,也带来惩罚。今年 4 月,月经迟迟不来,她很慌张,和父母一起去妇科看了医生,被诊断为营养不良、气血亏空、激素失调,需要服药调节。加上长时间的失眠和胆囊炎,她才允许自己正常吃饭,开始有意识地戒吐。
围绕在小舒身边的,是群体性追求"瘦"的环境。小舒说,夏天快到了,身边每一个女生都说要减肥。她和隔壁宿舍的同学关系要好,每次去那里,体重秤放在最显眼的地方,女生们重复着"又胖了一斤""今晚不吃饭了""明天吃轻食"这些话。有时增加的体重甚至按"两"来算。
这些女生都比小舒体重轻,有的人身高超过一米六,体重只有 80 多斤。小舒如果当天吃了饭,听到她们的对话,就会充满负罪感。
其他几位受访者,也都在 15~30 岁的年龄段,有过和小舒一样的体重焦虑。
苹果接近 30 岁时,尝试了各种减肥方法,包括流行的"秦昊减肥法""生酮减肥法"。这让她暴食更严重了,持续了几年。她当时觉得必须在 30 岁前结婚,"好像我要保持更好的身材、更轻的体重,才会让感情更持续"。
肖毅上大学时,5 个月减了 35 斤,同时开始出现进食障碍症状。她一米六八,体重每到 120 斤就会开始减肥,"真的很害怕再变成一个胖子"。可在厌食最严重的阶段,她的体重不到 100 斤,她开始失眠和脱发,坐椅子硌得疼。她想要增重、多吃一点,却发现自己毫无食欲,什么也吃不下。
小舒说,体重对女生来说,像个诅咒。她现在早晚各称一次体重,都是在大便之后。如果不想大便,就不会上秤,她不敢面对那个数字。她希望有更好的体态,去健身房运动,却因为体重会波动,停止了健身。
小舒在总结她减重前后的变化时,只用了一句话:瘦了会被当人看。
从小到大,她一直被男同学们用"坦克""肥猪""大腿"语言攻击。和女性朋友一起出去玩,同伴们互相试衣服,只有她的尺码不同。在景点拍照打卡,她也假装自己没兴趣。
减到 120 斤后,她感觉"整个世界都在散发善意"。朋友圈的点赞变多了,朋友对她的态度更好了,连老师也对她另眼相看,说"以后可以尝试出镜的工作"。她社交软件的私信里,还有男性讨要联系方式。这些都是她人生前 19 年,从未有过的体验。她难以抗拒这种愉悦,哪怕为此付出了许多代价。
亲密关系中对女性身体的审视,也会强化"以瘦为美"的审美观。苹果在和男友健身时,如果男友看向一个体重更轻、身材更好的女性,她会暗自较劲;两人出去玩,男友给她拍照,随口一句"这张照片脸有点大",也会引起她的体重焦虑。在我们所有的受访者中,都曾因为希望获得同性或异性的喜欢,而减重节食过。
身边的人用行动验证着这套审美,社交媒体则让这套体系更加坚固。大多数的减肥、穿搭、健身博主,都身材出众、体重很轻。哪怕是普通素人,"瘦身前后对比" "三天瘦五斤""吃不胖体质""产后瘦 20 斤经验谈"这类的内容也频繁可见。小舒觉得到处都是身材好的女孩,所有的人都在服美役。
社交媒体上被呈现的,只是部分真相。肖毅在健身后有了"马甲线",她发现腹部松弛下来,仍然会有"小肚子",便知道很多博主只在视频中展现最好的一面。
但多数人不会知道这些,算法还会将女性对身材的焦虑无限放大。小舒说,无论什么时候,打开社交媒体,她的状态都会被精准捕捉。减肥时,她被推荐的内容是"怎么减瘦得更快";暴食催吐时,她被推荐的内容是"怎么吐得更干净"。
在她和同学的圈子中,流行一个词叫"薄薄一片",意思是女生从侧面看起来像扑克牌一样,只有一片。一天她打开小红书,搜索框给她推荐的词条是:身高 172 多少斤看起来是薄薄一片。相关内容的评论都是," 100 斤、95 斤"。在追求"瘦"的路上,没有尽头。
而当所有人用同一种标准生活,商业的侵入便难以被察觉和抗拒。
围绕着女性瘦身和塑形的所有商品,都有着相似的营销点:入口的东西,热量一定不能高,利饱腹和通便;运动的目的,就是为了打造线条,找回自律人生;衣服和穿搭相关,都是为了掩盖"身材缺陷"——束腰让腰看起来更细,假屁股让屁股更翘,鞋子是增高的,裤子是看起来腿更长的,连衣裙是要遮肉的,内衣丰富到让大胸小胸都看起来"正合适"。
看起来为女性考虑完善的商业产品,正悄然强化女性"被观赏"的角色,单一化整个社会对女性的审美倾向。小舒说,整个环境传递给她的,就是女性腰要细、腿要直、胸要大、胯要宽,最好还要有肌肉线条。但不管怎么样,体重都是要轻的。
小舒觉得,女性总能找出一些对自己不满意的点。而哪怕她清楚这种审美的病态,也无法逃脱。
你身边的进食障碍患者,远比你想象的多。
由于暴食的起因通常是节食,而催吐往往伴随暴食一起发生,一个很可能的事实是,大多数进食障碍患者,并不是人群中的"胖子",甚至是你身边偏瘦的人。和朋友在一起时,她们会假装"正常人"吃饭,而几乎每个女性都在控制体重。
苹果今年 38 岁,暴食 15 年后,她选择和身边的 10 位女性好友袒露,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说出这个秘密。让她惊讶的是,其中有 4 人同样存在进食障碍症状。她这才意识到,一个朋友长期练普拉提、外形出众,眼中总是布满红血丝——那是长期催吐后的身体反应。另一个朋友则采用"嚼吐"的方式,通过咀嚼大量食物带来满足感,再吐掉避免摄入。
胡玫有长达 20 年的进食障碍经历。2021 年,在戒吐 4 年后,她第一次公开分享自己的故事。那是在一个面向十几岁女孩的活动上,她没想到,年轻的女孩们对此并不陌生,反而对暴食之后的清除行为感兴趣。暴食、催吐这些词,都是女孩们先说出来的。
对于进食障碍患者,暴食是一个极其私密的场景,不能被任何人看到。小舒在学校里没有独立空间,暴食发作时,她会去一个食堂买一份正常分量的饭菜,吃完了吐掉,再去下一个食堂。学校里 5 个食堂,她会挨个去一遍。她害怕在食堂遇到熟人,也害怕服务人员看到自己暴食,觉得她是个怪物。
和伴侣、朋友、家人吃饭时,她们会刻意表现得像个正常人。肖毅在厌食期间对食物毫无兴趣,和朋友吃饭时,只能"模仿她们",别人吃多少,她就吃多少。而在经历这样无法避免的饭局后,她们也会催吐——如果控制不了吃不吃,起码吐是可以自己决定的。
催吐当然也是隐秘的。苹果和男友待在一起时,会把对方支出去买东西,然后迅速到卫生间吐掉并清理干净。小舒在家里吐,会以大便的名义进入厕所,然后打开短视频,将音量调大,锁上门,生怕父母发现。在学校吐,她会在宿舍和教学楼的厕所挨个找,确认没人才敢进去,有时还要等人离开。
而对恋爱或约会对象讲出这些,则更为艰难。苹果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任男友提及,肖毅直到暴食 6 年后,才第一次对伴侣讲,而且是"轻轻带过"。胡玫在初恋时,鼓起勇气和男友说起自己的经历,但对方并不能理解,认为这是一群"服美役"的人。这样的评价让她对自己更加羞耻,此后 10 年再没对任何异性说这件事。
亲近者的误解,甚至专业人士的不了解,也进一步加剧了进食障碍的隐蔽性。胡玫刚患病时,曾在国内求助心理医生,对方却告诉她:"这就是吃饱了撑的,是富贵病,几十年前哪有人得这个病?"苹果在 4 年前开始接受心理咨询,她的咨询师坦言,这是她第一次接待有进食障碍的来访者。在心理咨询领域,相比抑郁症或双相情感障碍,进食障碍患者仍然是少数的存在。
胡玫认为,无法对他人说出口,也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孤僻,而越孤独,越会依赖暴食缓解压力。渐渐地,进食障碍患者的自我价值感和自尊会无限降低。
"可能冥冥之中,有很多人都跟我一样。但是我们彼此不知道,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人。"
进食障碍有关如何对待身体、情绪、食物,如何看待外界目光,又如何评价自我,患者的康复过程看起来是戒掉暴食和催吐,实际上是一次漫长的自我重建。
本文的受访者中,苹果、肖毅、胡玫分别有 15 年、11 年和 20 年的患病经历。她们都试图摆脱进食障碍的困扰,也失败过无数次。她们也都怀疑过,或许要一生和这个病共处了。
苹果去过医院的消化科,也被精神科确诊用药过,但对她帮助最大的,是 4 年前开始的心理咨询。在咨询中,她不断觉察自己的情绪,和自己对话。吃了过量的食物后,她时常觉得脑中有两个小人,一个拼命引导她催吐,另一个反复跟她说"没关系,会消化的,明天吃少一点就好"。
6 月的一天深夜,她在游戏中卡关,很生气,习惯性打开外卖软件。浏览了一会儿,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饿。她放下手机,问自己"我必须把这一关打过吗?"答案是"也还好"。她平静下来,没有再打游戏,也没有点外卖。这是她做心理咨询 4 年后,才能做到的事。
另一些变化也在发生。她从今年 2 月底开始戒吐,30 多天后,她人生第一次向朋友坦白自己的病史。她知道,这是患病 15 年的自我否定后,来之不易的自我接纳。
她现在是一名独立开发者,正在打造一款面向进食障碍患者的 AI 对话应用。在一次活动上,她和一位男性开发者讲了自己的故事,对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。这让她恍然明白,通过伤害自己身体来获取他人认同,是多么荒唐的事。
她开始反思自己在恋爱中的"客体化",试着独立看待自己的身体。她一米六出头,125 斤上下,她说如果不在恋爱中,忽略男性的目光,她很喜欢自己"微胖"的身材,"壮一点,可以保护自己"。她目前最重要的事,是帮助更多受进食障碍困扰的人。戒吐的第 108 天,她的 App 上线了。
伴随肖毅 11 年患病史的,是她的性向探索、自我认同、性别规训、工作价值和原生家庭关系。她在无数次暴食和厌食中意识到,每次这些议题遇到问题,食物都是她的"挡箭牌"。如果这些课题不被处理,自己的进食障碍也不会好转。
她开始大量读书,关于性别和性向、女性主义、心理学、营养学、社交媒体、商业营销……她的豆瓣标记了 430 本读过的书。
读《吃货的 50 种情绪减肥法》后,她开始实践和情绪相处的新方法:如果情绪来了,就去尊重它,拥抱它。不管是多么负面的情绪,终究会离开的。读《减肥不是挨饿,而是与食物合作》后,她开始改变对食物的看法——食物没有好坏之分,节食减肥注定反弹。她试着降低称体重的频率,允许自己吃零食,重新感受食物的味道,恢复饥饿和饱的感觉。
而在阅读大量有关女性主义、婚姻与家庭的书后,她开始反思"服美役"这件事,逐渐认识到,追求外界认同的美是无止境的。她不再关注自己的身材和体重,不化妆、不穿裙子,最激烈的时候,她剪去长发,剃了寸头。
现在她已经停止暴食一年半了,不再节食,有规律地健身,体重稳定在 110~114 斤。她不觉得自己完全康复了,认为进食障碍是"与自己共存"的。某种程度上,暴食像是进食障碍患者训练多年形成的肌肉记忆,已然成为身体的一部分。
胡玫和她的进食障碍所面对的,是从小形成的"完美主义"倾向。她家境优渥,面容姣好,成绩和能力也一直出众:去美国留学,留在华尔街工作,读 MBA,创业。当人生中出现"不完美"的事,例如分手、创业失败、团队被迫解散,她就会拾起暴食这个最熟悉的手段。而她所处的圈子、阶层和一直以来的形象,都不允许她胖起来,催吐变得理所当然。
一方面,她工作能力出色,对自己要求严格,是别人眼中的精英女性;另一方面,她对自己的进食障碍和焦虑抑郁情绪感到不堪,有时自我评价极低。这期间,她学习了心理学和正念冥想,接受了无法康复的可能性,但每次催吐仍然非常痛苦。
2016 年,她遇到了现在的丈夫,得知她的暴食经历后,对方并没有害怕,而是产生了好奇。两人在一起后,胡玫也当着他的面暴食,去卫生间催吐。看着她眼里的红血丝,丈夫问她"可以不吐吗?" 胡玫说不行,不吐太难受了,对方也不会说什么。她感到被全然地接纳了,丈夫能做到既不忽略她的病症,提供陪伴和情绪价值,又不把它妖魔化。
恋爱一年后,胡玫结束了长达 20 年的进食障碍,再没有催吐过。她认为最核心的改变是真正的接纳——接纳自己多吃一点,明天就变重一点;接纳自己可能是 100 斤,也可能是 110 斤;接纳自己生了病,接纳自己是不完美的。
这不是一个人、一件事、一两年就能实现的变化,这是在漫长的、与自我要求和社会期待搏斗后,她做到的。她始终觉得,自己进食障碍的经历,塑造了她宝贵的自我认知。她现在是一名正念自我关怀教练,为很多进食障碍患者做过咨询。
她还记得那次"坦白"的经历:一天丈夫约她见面,她拒绝了,说"有重要的事要做",随后承认"我今天要暴食"。她没想到,对方却回复"原来还有这样一种病?不然你带我一起暴食吧!"
于是那晚,他们并肩大吃一顿,开心地聊到深夜。
(注:为保护人物隐私,苹果、肖毅、胡玫、小舒均为化名。)
编辑 / 周鑫
作者 / 姜涛
新媒体编辑 /kiki、真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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参考资料:
1.American Psychiatry Association.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 5th ed. Arlington: American Psychiatric Publishing. 2013: 329 – 354.
2.Smink, FR; van Hoeken, D; Hoek, HW. Epidemiology, course, and outcome of eating disorders.. Current opinion in psychiatry. November 2013, 26 ( 6 ) : 543 – 8.
本文刊载于《时尚健康》2025 年夏季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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